张爱玲短篇小说 张爱玲短篇散文( 六 )


汝良陪她走了出来,她到附近的服装店里看了几件睡衣,晨衣,拖鞋,打听打听价格 。咖啡馆橱窗里陈设着一只三层结婚蛋糕,标价一千五 。她停住脚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前走去 。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结婚了 。”汝良只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沁西亚笑道:“说:‘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的惶骇 。
沁西亚笑道:“‘恭喜’ 。书上明明有的 。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 。”沁西亚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辞掉了 。我们的书,也只好搁一搁,以后——”汝良忙道:“那当然 。以后再说罢 。”沁西亚道:“反正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汝良道:“那是你母亲家里 。你们结婚之后住在什么地方?”沁西亚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们家来住 。暂时的,现在房子真不容易找 。”汝良点头道是 。他们走过一家商店,橱窗上涂了大半截绿漆 。沁西亚笔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侧影反衬在那强烈的戏剧化的绿色背景上,异常明晰,仿佛脸上有点红,可是没有喜色 。
汝良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沁西亚的清浅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 。她带着自卫的,戒备的神气,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 。”汝良道:“他是俄国人?”沁西亚点点头 。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亚微笑道:“很漂亮 。结婚那天你可以看见他 。你一定要来的 。”
仿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个年青漂亮的俄国下级巡官,从小和她在一起的 。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话,她决不会嫁给他 。汝良自己已经是够傻的,为恋爱而恋爱 。难道他所爱的女人竟做下了更为不可挽回的事么——为结婚而结婚?
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 。为什么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 。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 。
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 。礼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 。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 。他是个高大俊美的俄国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 。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 。他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
站在神甫身边的是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上挣得长汗直流,热得把头发也脱光了 。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裤子,赤脚趿着鞋 。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 。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 。在那阴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唱诗班继续唱歌 。新郎似乎局促不安 。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 。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 。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交头接耳辩了半日 。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 。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是美丽的 。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 。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 。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彩,虽然香伙出奇的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或是借来的 。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 。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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