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第一句话就问祖母:“我怎么能像滹沱河?”祖母笑笑说:“你见到滹沱河了吗?滹沱河是什么样子你说说看 。”祖母心里一定晓得现在是看不到真正的滹沱河的 。我说:“滹沱河是干石头、干沙 。”“那不是河 。”“河在哪儿呢?”“河还没有来哩 。”“什么时候来?”“就像你的坏脾气,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清,怕你自己也说不清 。”祖母说的竟然与姐姐说的完全相同 。现在我才明白她们为什么说我是个小滹沱河 。
1929年的秋天,我已在村里小学校读一年级 。一天,窗户才透亮,我梦醒似的睁开了眼,仿佛被谁猛推一下 。我首先感到了一种大到似乎听不见的声音,它应当是声音,但天和地因有它而变得异常地寂静了:一切已知的和熟悉的声音都被它吞没了 。我问祖母:“这是什么动静?”祖母小声说:“大河发水了 。”大河就是滹沱河 。我一骨碌从炕上下到地上,衣服也来不及穿,拔腿就朝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为什么不叫醒我?”“它半夜来的,它来时谁也不知道 。”这时,我似乎听见全村的几百条狗都在呻吟!我家的两条狗正仰着脖子,但我没有听到叫声,它们的声音被滹沱河吞没了 。它们大概也觉得奇怪,开始不叫了,缩着脖子伏在地上,两只耳朵直竖了起来 。它们并没有见过滹沱河 。那声音,不,那滹沱河一会儿像是从深深的地下喷出来的;一会儿又觉得天空在打闷雷,像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 。祖母又一次对我说“这就是滹沱河 。”这时,我虽还没有见到滹沱河,却真的已感到它来了 。这一片呻吟般的狗吠声,村里人远远近近的呼唤声,平常谁的声音我都能听出来,此刻全分辨不出来了 。还有,这充满整个空间的动荡不安的气氛……这就是滹沱河来了的气势 。
祖母双手伸开,拦着不让我去 。她哪里能拦阻住我,我不是个小滹沱河吗?滹沱河的声息越来越大,大水仿佛淹没了我们的村子 。我听见有谁立在房顶上闷声闷气地喊:“后生们,快堵水去,带上铁锹,带上四齿铁耙!”我当然是个小后生,照吩咐的扛上锹,跑向大门外 。人们全都朝大河那里跑,我融入了人流之中……
前几天,不断下暴雨,今天并没有云,天却令人感到是黑沉沉的,而且很低 。我不歇气地随着大人们跑着,一过关头(一段古城墙),赫然地望见了滹沱河 。它不像水在流动,是一大块深褐色的土地在整个地蠕动 。看不见飞溅的明亮的水花,是千千万万匹野兽弓起了脊背在飞奔 。由于飞奔,它们一伸一缩的身躯拉长了多少倍,形成了异常宽广的和谐的节奏 。滹沱河分成了明显的上下两部分 。下面是凝重的水的大地,上面是飞奔的密密匝匝一色的野兽,它们仿佛空悬地飞奔在水的大地上 。我所听到的那淹没一切的声音,正是这千千万万匹野兽的狂吼,还有它们践踏的水的大地的喘息声 。
姐姐和宝大娘挑野蒜的那片树林子已不见了,引起过我伤感和惶恐的灰灰的沙和石头全都不见了,显然都被滹沱河活活吞没了 。我现在才明白姐姐说的岸是什么,岸是河时刻想吞噬的大地,并不安稳 。大后生们不准我和别的小后生们走向岸边,但我还是钻过了赤裸的与滹沱河同色的脊梁和腿脚的栅栏,走到河的跟前 。我觉得脚下的地似乎不由自主地扑向河,我伸手到混浊的河里,我想摸摸滹沱河,它几乎把我揪到了它的怀抱里,我感触到了它强有力的手掌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有一个汉子把我提起来,扔到人群的后面 。
姐姐来寻找我,她并没有强迫我回家,只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立在一块高地上 。越过人群,我看见岸边的河水上浮着一层木屑般的泡沫 。这里是一个弯曲处,许多勇敢的汉子从河里用四齿耙捞起整棵的树、淹死的羊、木椽、窗户、门扇,还有衣裳……但没有人下到河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