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老头乐”退场 _云知道

按照北京市相关规定，2024年1月1日起，违规电动三、四轮车不得上路行驶，不得在公共场所停放，违者将被依法查处，近两年半的过渡期正式结束。这意味着，再过几天，广受老年人欢迎的低速电动车——俗称的“老头乐”，将就此在首都的大街小巷中消失。
12月底，禁令生效进入倒计时，违规车辆的回收处理，也被按下了“加速键” 。
【北京“老头乐”退场】此前，北京各区出台了面向个人电动三、四轮车回收处置的奖励方案，通过官方渠道回收，违规三、四轮车的驾驶者分别能领到最高1000元和1500元的奖励补贴，再由回收公司评估车辆后发放一笔折旧费。随着时间推移，奖励金额逐步下降。
禁行前的最后关头，很多驾驶者才行动起来。有人将“老头乐”以相对高的价格转卖给车贩子销往外地，还有人不惜花费1000元拖车费把车辆托运回老家。一位71岁的大爷尽管知道越早处理补贴越多，可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仍然舍不得抛弃自己称心的代步工具，他说， “能多开一天是一天。”
“老头乐”的方便、无序与悲剧
12月20日一早，家住北京丰台区的李大爷照例开着他的四轮“老头乐”送外孙子去学校。这条单程15公里的上学路，71岁的李大爷已经载着外孙子走过了5年，孩子也从一年级读到六年级。
2018年，李大爷花了2万元出头买下这辆“老头乐” 。周一到周五，外孙子8点左右到校，下午4点20分放学，孩子父母忙于工作难以接送，他自然而然承担起这项任务。
在李大爷看来，他的四轮电动车能遮风挡雨，冬天开着暖和，不管是接送孩子，还是买菜上公园都很方便。有一个小空隙就能停车，速度也不快，时速最高只能开到40-50公里。

苦于早高峰拥堵，今年70岁的吴大爷（化姓）只在早上开“老头乐”送8岁的孙子上学，下午则会驾驶普通汽车去接，家和学校距离不过2公里，“我试过早上开车，实在行不通，桥下老堵车，一堵就半个小时。”
正是契合了老年人的出行需求和使用场景，这些低速电动车一度在我国的城市和乡野间蓬勃生长。山东省汽车行业协会数据显示，从2013年开始，中国低速电动车市场连续数年保持50%以上的高速增长，很快形成了年产100万辆的产业规模。
部分地方政府也对低速电动车的发展“开了口子” 。据前瞻研究院统计，截至2017年，山东省、湖北省等14个省、55个下属地市发布了低速电动车管理办法，通过规范管理来推动低速电动车市场健康发展。
直到2018年底，工信部一纸《关于加强低速电动车管理的通知》，成为“老头乐”命运的转折点。通知中明确将老年代步车纳入被监管的低速电动车范畴，除了要求各地清理整顿已有产能外，还严禁新增低速电动车产能。此后，“老头乐”销量下滑，以行业龙头雷丁汽车为首的低速车企业谋求转型自救，但效果不佳。
2021年7月，北京市交通委员会等五部门联合发布《关于加强违规电动三四轮车管理的通告》，明确提出，对通告发布前购买的违规电动三、四轮车设置过渡期，过渡期截至2023年12月31日。2024年1月1日起，违规电动三、四轮车不得上路行驶，不得在道路、广场、停车场等公共场所停放。违规上路行驶或停放的，执法部门将依法查处。

据了解，之所以被定义为违规，是因为路上畅行的大批电动三、四轮车未经许可生产，即未列入工信部《道路机动车辆生产企业及产品公告》（工信部产品名录），车辆性能不符合安全技术标准，既不能注册登记申领号牌，也不能投保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险。同时，驾驶人无需考驾照，因此游离在交警的监管和处罚之外。
李大爷曾在上世纪80年代开过单位的老解放车，此后三十来年没有驾驶过普通汽车，也没有申领驾照。他告诉上游新闻采访人员，他的“老头乐”没上过牌，车上没有安全带。
“他们说是违规，我也弄不清有啥违规。”李大爷说，“我开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啥事，车速这么慢，能有啥危险？比摩托车安全多了。”
今年7月，北京市公安交管局车管所副中队长刘?。攵晕ス娴缍⑺穆殖档钠毡槲侍庀蚴忻翊鹨山饣?。仅从车辆外观上判断，刘健就指出了一系列不合规之处：大部分违规三、四轮车没有差速器，在车辆转弯行驶时极易发生侧翻；车窗玻璃使用原材料为塑料有机玻璃，强度和韧性远不及普通汽车的钢化玻璃；安全带、保险杠等配备不足、材质低劣；很多车辆的灯具破损严重，发光强度、照明范围都达不到要求。
李大爷说，他驾驶“老头乐”平时多数走辅路，只有在堵车时，主路和辅路的车流混在一起，偶尔也开上过主路。每天一出门他会先逆行100米，跟着电动车自行车、快递车靠边一起走，“如果不逆行，要绕一个大圈，有好几个红绿灯。”
用李大爷的话说，他的“老头乐”安全顺利地驶过了五个年头，只发生过一些小磕碰，比如被超车的摩托车剐蹭到倒车镜。但样本更大的数据显示， “老头乐”一旦发生危险往往会酿成大祸。
据北京市公安交管局通报，2022年，北京共发生违规电动三、四轮车事故131起，死亡138人。2023年以来的同类事故中，驾驶人自身死亡率71%，70%以上驾驶员为60岁以上。他们当中，85%是无证驾驶，从未接受过正规驾驶培训。
最近一起令众人扼腕的低速电动车事故，发生在12月18日的河南南阳，一名年仅22岁的女性被七旬老人开“老头乐”撞倒身亡。经警方认定，驾驶人违反了三条规定，对事故负有全部责任。
提前清退，政府有补贴
近日，上游新闻采访人员走访了解到，北京此次对于违规三、四轮车的“围剿”，可谓下足了功夫。
12月20日，距离北京市规定的过渡期截止日期还有12天，李大爷不曾想，他享受便利的最后一天提前到来了。早上送完孩子回家后，李大爷把“老头乐”停在小区楼下充电。好在家住1楼，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车不见了，忙追出去找，跑到小区门口将执法人员拦下。
李大爷回忆，当时，警车、清障车、载着城管的面包车都开到了小区里面。再晚一步，他的“老头乐”就将不打招呼地被拉走，车上的小包里还放着几千块现金。

12月25日，北京朝阳区一线下回收点前，停放着各类已回收的违规三、四轮车。摄影/上游新闻采访人员张锦
经过一番交涉，执法人员同意把车辆归还，前提是李大爷要履行承诺，当晚8点前将“老头乐”自行处理。无奈之下，他找到此前联系过的一个卖车人紧急把车运走，损失了谈好的一半折旧价。“10月说好的给3000块，人家一看这情况你急着找人家，只给了1500元。前两年我才换过一个新电瓶，光电瓶就4000多块钱。”李大爷说。
李大爷记得，从10月开始，社区、城管、警察曾多次到家里做过动员，希望他能尽量提早处理提早想办法，他也签过承诺书，按要求准备开到12月31日。李大爷感到不解，“没想到他们最后越来越急，天天催，打电话、上门做工作，最后就把车弄走了。?”
李大爷说，他知道越早处理补贴越多，但一直没有问过补贴具体多少钱， “我们老了出行、送孩子都不方便，能享受一天就享受一天嘛。”
过去半年来，北京开通了线上和线下结合的回收渠道，鼓励市民淘汰处理违规车辆。居民可现场办理回收手续或预约上门回收。
上游新闻采访人员了解到，通过政府指定的官方渠道回收，违规三、四轮车的驾驶者分别能领到最高1000元和1500元的奖励补贴。以丰台区的奖励标准为例，9月、10月、11月，个人电动三轮车的回收奖励金分别是1000元、800元和200元，个人电动四轮车的回收奖励金依次是1500元、1200元和600元，12月1日之后则不再发放补贴。
12月22日，上游新闻采访人员在北京朝阳区一回收点见到一名年轻女士，她开来一辆与普通汽车形似的2座电动三轮车，平时同样用作接送孩子。“为什么耗到现在才弄这事？我是真舍不得。”这位女士介绍，她当时花了1万元购车，看准了能上“国标”，所以更贵点，这辆车拉出北京六环就有人能开，都不用报废。但采访人员未见该车悬挂号牌。
上游新闻采访人员查询发现，根据北京市相关规定，合规电动三轮车应为列入工信部产品名录的车辆，在注册登记时登记为正三轮摩托车，车辆须申领牌照，驾驶人须持有驾驶证。但即便如此，正三轮摩托车禁止在六环路(含)以内道路行驶。而据车管所人士的说法，合规的电动四轮车只有“新能源纯电动汽车” 。
当天，那名女士最终拿到了800元折旧费，当时朝阳区还有200元补贴，她需要随后向所在社区申领。
一位从事个人回收的老师傅在一旁伺机招揽客户，打出1500-4000元的回收高价，看准好车便下手，“我这比加上补贴的价格还高，我自己家有板车，我拉到200公里以外卖。”一位年轻男士驾驶一辆电动四轮车前来询价，“我这车给我两千三四我才不卖，还不够买我电瓶的钱呢。这车一点毛病没有，充上电能跑一百多公里。”这名男士说，准备过两天把车送到河北倒卖。
年轻男士和老师傅闲聊说，他刚从交警队取车回来，之前把车停好，一转身出来车找不着了，“现在北京市里真不能随便开。”
老师傅称自己已经回收“老头乐”两个多月，已然从中看出驾驶者的普遍心理， “最近回收上来的好车多一点，一开始都是破的，有的人不在乎这1000块钱（补贴），觉得我舒服就成。”
12月25日下午，在北京朝阳区某报废回收临时办理点周边，停放着几十辆各式各样回收上来的电动三、四轮车，一些车辆上还贴有原来的销售广告，上面不乏“新国标电动车”“包上京牌”字样。今年5月以前，这家回收点曾是老年代步车的销售门店。
据店员介绍，店里从4月开始不再进货，5月起停售，库存全部退回厂家，随后成为政府指定的回收点，现在回收上来的车都会直接送到拆解的地方。“基本上收上来的都不是什么好车，全是一些年份久的、破烂的。”店员透露，很多外地车贩子直接从个人手里把好车买走，卖到外地去。
这家店铺门前已经打出商铺出租的广告。“回收到月底一结束就不干了，不让卖了没法干了。”店员说，今后该去哪、从事何种生意都还不明朗，要等老板决定。
失去“老头乐”之后
12月21日起，李大爷有了“二次退休”之感。早上6点半，外孙子坐妈妈的私家车上学。李大爷一上午好像突然没了事做。下午，李大爷倒两次公交车去接孩子。学校没有校车，但要求必须家长接才能让学生离校。

12月25日下午，北京朝阳区一学校附近，只有零星几辆“老头乐”还在路上行驶。摄影/上游新闻采访人员张锦
吴大爷也是等到12月20日才把“老头乐”处理掉。10月，他已经做好未来淘汰掉“老头乐”的准备，提前花3000多元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每天都外出练习，车速超过每小时15公里就会自动报警。
吴大爷说，自己技术练得还不够纯熟，不敢驮着孙子骑行，“得有百分百把握以后才能带上来。”失去“老头乐”的这几天，他步行送孙子上学，走路20多分钟。
“政府号召大家不要开，那咱就支持呗。”吴大爷说， “慢慢就习惯了。”
在北京师范大学政府管理研究院副院长宋向清看来，北京取缔违规“老头乐”的考量，是从社会大局出发，“北京的城市交通系统相对发达，老年人可以免票乘坐公共交通，而老年人驾驶代步车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给交通安全、交通流畅度带来的负面影响越来越突出。”
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市这场针对违规电动三、四轮车的综合治理，也延伸到了民生服务行业。据北京电视台报道，11月1日起，邮政寄递、园林、环卫等三个民生服务行业使用的电动三轮车，陆续更换为合法正规的纯电动正三轮载货摩托车，对于这些车辆核发京C号段摩托车车牌。自5月起，从业者已经开始陆续学习摩托车驾照。
上述两位年过七旬的“老头乐”驾驶者告诉采访人员，他们对于和“老头乐”具有相似功能和价格的合规车辆依然抱有期待，“速度不太快，价格不高，能上牌照办保险，如果这样的车能上市，我们还准备再弄一辆。”
“老头乐”被禁行之后，他们的诉求能得到解决吗？
据了解，目前北京合规的三轮电动车归属于正三轮摩托车，无法在六环内行驶，居住在六环外的老年人如果在70岁以下可以考取驾驶证D本，同时给合规车辆上牌。而四轮低速电动车的国标尚未出台。
2021年6月，工信部对推荐性国家标准《纯电动乘用车技术条件》公开征求意见，其中四轮低速电动车被定义为“微型低速纯电动乘用车”，是一种座位数在4座及以下、最高时速小于70公里的纯电动乘用车。文件称，微型低速纯电动乘用车应满足多项适用于汽车的国家标准以及车辆碰撞安全要求。全国标准信息公共服务平台显示，目前该文件还处于批准阶段。
成都新能源汽车产业推广应用促进会秘书长范永军告诉采访人员，如果车辆经过严格的安全测试就需要较高成本，成本一提高就会失去低速电动车的价格优势，因此流失一部分市场。
中国汽车流通协会乘联会秘书长崔东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未来的电动车发展应当考虑较低续航里程的使用需求，通过发展微型新能源车来填补“老头乐”的市场需求。在驾照管理这一环不应该“一刀切” ，可以尝试推出适合微型电动车的驾照，让老年人也接受交通驾驶的培训，提高其安全意识。
在北京，另一个现实问题在于，目前购买微型电动车也需要通过排队或积分排序的方式，先申请到新能源小客车指标。对此，宋向清表示，北京摇号新政调整后提高了无车家庭的购车概率，对于出行不便、有购买微型电动车需求的老年人，也可以考虑制定特殊的购车政策。
现阶段，针对“老头乐”接送学生集中的特点，通学车则是一个已经开展并有待推广的替代方案。
据报道，2023年秋季学期，北京首批通学公交正式启用，在西城、海淀、朝阳、丰台4个区13所学校开展试点，共设25条通学车线路和97处站点。根据规划， 2024年春季，北京通学车覆盖8个区，将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家长们的接送压力。
就在不久前，吴大爷孙子的学校也发放了调查问卷，让学生们填写与住址相近的站点，吴大爷当时没当回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上我们。”
和吴大爷相比，李大爷不会开车，出行更加受限，他看着年轻的外卖骑手穿梭在路上，总觉得那群人危险系数更高。他盼着政府能尽快出台更多惠及老年人出行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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